文�沈春其 圖�芮安
一個應該平靜的週日傍晚。
我和舅舅開車將父親送入署立醫院的急診室中。
到達急診室之後,醫護人員攙扶父親至病床上,並且請我先至櫃檯前排隊掛號。然而不知道是胸有成竹還是習貫所致,櫃檯人員不急不徐地辦理前面病人的掛號。
「這應該是急診室,對吧?」我內心疑惑著。
此時父親不知為何開始劇烈地顫抖,讓我不知所措。
我忍不住大聲嚷叫:「你們可以快一點嗎?我爸不舒服耶!這裡不是急診室嗎?」一位櫃檯人員看我一眼,立即進入診療室請醫師出來看診。
此時櫃檯後方的房間內竟傳出一陣一陣嘻鬧的笑聲。
父親立刻被送入診療室中。護士立即熟捻地位父親量血壓、體溫、抽血、驗尿和注射點滴。
一間診療室便如生產線的工廠展現高效率和專業性。
最左邊的病床被綠色窗簾隔絕起來,由天花板垂下的綠色簾幕真是讓人深感詭譎,宣示那塊區域是獨立而不可侵犯的隱密空間,裡頭甚至還不斷地傳出幫浦規律的震動聲,和我澎湃的脈搏相應著。另一邊的病人安詳的躺在病床,護士正專心包紮他腳踝的傷口,在腳踝上碩大而不平的傷口塗上黃色、黑色及褐色的藥水,猶如畫家不停的上色、著墨,霎時間便完成一副藝術品,陳列在診療室的病床上。
診療室外竟也開始熱鬧起來。
開始有許多的病患被推進來,快要淹滿急診室的櫃檯。一位綁馬尾的護士在急診室和診療室穿梭,在人海中如入無人之境般完美地扮演指揮和疏通的角色,她看來是如此堅毅和鎮定,我的目光一時為之所吸引。
我再度走回診療室,詢問父親的病情如何。醫生告訴我:「你父親可能是細菌感染,需要住院觀察幾天,我先安排床位,你們在外面等著吧。」
好不容易可以讓狂飆緊縮的神經稍作歇息,原本安份準時上工的肚皮開始趁隙發出挨餓的不鳴,我告訴父親要去撫慰不安分的飢餓,必須要暫時離去。
我開始游離在醫院幽暗又錯雜的走廊。
兩旁盡是看診室的櫃檯,櫃檯上的鐵捲門如眼簾般閉幕深鎖,看診的燈號沒有甦醒的打算,當然也不會指引我前往撫平飢餓的希望之光。在不知拐弄幾個轉角後,我終於在員工福利社讓肚皮安份下來,我滿足地走回櫃台,手上還拎著麵包和一瓶飲料。
此時醫生正要派一位護士帶領我們到父親的病房:二三0五號。同時也宣告父親必須暫時禁止飲食。那是一間四人同住的病房,窗戶正對醫院外的大馬路,病房裡頭住著其他三位病人,對面是長年臥病在床的老先生,病床旁坐著一位看護小姐,為老先生打理一切;左邊是一位因為胃病而住院的老人,當晚是他的兒子在照料著;斜對面是腳部裹著護士包紮藝術品的中年男子,待在他身邊似乎是他的兄弟,深著厚重的黃色夾克,膚色黝黑,不像是都市人應有的模樣。
爸爸的病床是個靠窗的位子,我的心中替爸爸暗中慶幸著,不必再被綠色簾幕所困住,僅一面靠窗便可足夠讓病痛的鬱悶拋出窗外,是吧?
他似乎累的睡著了,自然無法回應我的心聲。
我發現到父親原本豐腴的臉頰消瘦下去;頭頂上略見稀疏的白髮;油光的眉間及額頭攀滿了皺紋,我慵懶地躺在旁邊的長椅上,溫溫的淚水從我臉旁輕輕滑下,腦海中開始浮現著父親年輕的面貌,從烏黑的短髮到稀疏的白首;從直挺的腰桿到微彎的駝背,數秒的回憶匆匆閃過十多年來爸爸的歲月。
我側身躺著,沒有人發現。
深夜的病房不如想像中的安寧。病人的呻吟聲和緊急呼叫鈴聲不時夜襲著病房,服膺於鈴聲的護士來回奔走在薄黑的病房,後方的櫃子傳來如嚙鼠摸索的聲音,這一串似夢如幻的話劇,直到日光初露才落幕。
我起身向窗外凝望,一幅安逸清閒的晨景,清冷的空氣讓街上的人們屏住呼吸,胳臂緊緊貼住身軀,雙手埋藏至口袋深處,唯有兩顆眼珠子不停地向四方探尋。懶懶的陽光漸顯鋒芒,醫院便如菜市場活絡起來,有前來探病的、有前來複診的,讓我原以為是蒼白的醫院增添幾分笑聲和溫暖,而父親的病房恐怕是最熱鬧的一間。
「我說,姑娘,妳在忙啥呀?」穿著黃色夾克的男子問。
看護小姐不好意思地說:「都三十好幾啦!還叫我姑娘。」
「女生不都該叫姑娘嗎?」此話一出,所有人都笑成一團。
「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原住民吧?是哪裡人呀?」一位婦人問到。
「我是苗栗泰安人泰安部落的。」
「是泰安鄉是吧?」
「不是泰安鄉,是泰安部落,那不是地名,是部落的名字。」
「我還以為是地名呢!」看護小姐笑說:「那你有太太和小孩嗎?」
「有呀,我的小孩今年剛讀國一,他很乖,都是自動做功課。」
「那你的太太呢?」
「跑掉了。」男子搖搖頭說。
「為何跑掉了?」看護小姐非常驚訝。
「不知道,」男子一臉無辜的說:「我一直對她很好,她皮膚很白也很愛錶養,妳們女生不是很常塗什麼保養品、防曬乳嗎?我都買A死K兔給她用。」
「那你的小孩呢?」
「在家裡看書,不過現在家裡沒錢,不知道還可不可以讓他唸書…」
病房的門被無聲的推開,原來是母親帶來父親的換洗衣物,要和我「換班」繼續照顧父親。我走出病房,目光冷不防地飄入隔壁的病房,三位插鼻管的老人躺在病床上,空洞的目光直筆地望向天花板,陽光依然撒落整間病房。
一切無聲無色無息無念無思。
外面熱鬧的世界向我招呼,我徒步行走在人行道上,走回潭仔墘。我想起國小的時候,牽著父親的手走在令人掩鼻窒息的菜市場,窄小的街道紛踏著車聲雞聲吆喝聲;我想起高中的時候,經過老舊的平交道口,心想火車是否「照常」誤點;在十字路口旁坐上校車,一路上看著窗外的路人,有上街頭買菜的婆婆媽媽們,也有等待紅綠燈的上班族,更有手中捧著課本,長髮飄逸的女學生…,原來我一直看著生活中的小人物,如何活出小人物的生活。
我用摸索的腳步追尋過去,髒亂的菜市場、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、老舊的平交道口,我並非希冀倒退過去,而是向過去邁進,此時太陽早已蛻變,暖和的陽光灑滿的整條馬路大道,讓我覺得腳下回家的路似乎沒有盡頭…。回到家裡沒有開門的喜悅,而是承載醫院消毒水和人雜聲的疲倦,我毫不思考倒向床邊,敞開的落地窗大方地接收外頭孩子的嬉鬧聲。
我毫無反抗的意識,隨意它紛擾耳邊,逕自墮入夢鄉。
隔日早晨,我打包好回台北的行李,再度奔走到醫院裡,父親早已從夢鄉睡醒,看著我說:「我想到外面走走。」當下我想跟他說,外面天氣很冷,別去吧?但是我沒有說出口,反而將輪椅推過來讓他坐上。
剛推出醫院門口,父親便說:「在這裡就好。」他便奮力起身坐到一旁石椅上,臉上臥病的疲態中顯露出安逸的表情,沁人肉骨的冷天氣,對他來說是難得的自由空氣。不遠處有位個子不高的男子向前來攀談,他投帶紅帽子、身穿藍色夾克和牛仔褲,此外身上還沾了些灰塵,手上盡是黑黑的污垢,我一眼就認為是位做「黑手」的工人。
「看你這樣子,應該是富貴人家吧?」男子說。
「都窮到快被鬼抓去了,你還覺得是嗎?」父親回答。
「是是是…」男子搔著頭,似乎在思考什麼。
我小聲地向父親表示要去洗手間小解一下,很快就回來。但是當我回來時,那位男子卻已經走開了,我問:「剛才那個人呢?」
父親說:「就在你去廁所時,他問我有沒有帶錢可以借他,我就回他說:﹃看我這樣子,還有可能帶錢在身上嗎?﹄」原來那位男子,是為了討錢才向人上前攀談。
或許這也是求生存的一種手段吧?
午後,我打包自己的行李準備回台北上學,獨自踏上屬於自己的道路上,留在我背後的,是向父母輕輕的招呼,清淡的話別。回到台北的夜晚,我接到母親的電腦,她向我「告狀」說,父親捱不住飢餓而偷吃醫生所禁止的食品。原來先前夜裡櫃子傳來如嚙鼠摸索的聲音,是父親在偷吃食物…。
我無言對應電話線另一端的母親。
溫熱的淚水,又潺潺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