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,從遠方的城市而來,帶來了一絲絲的訊息,但只有少數敏感的鄉下人才會察覺,或者說根本不會有人察覺得到。那遠從數十公里的煙臭(你可以想像那工廠煙囪、汽機車排氣管、路人手上的菸管等噁心的氣味),千里迢迢來到這個鄉下的路途上,早就被那可憐的都市人和通勤者,給清理的差不多了。不過,治中他靈敏鼻子卻嗅到了。
治中從台北開車到彰化老家,探望老母親和他唯一的獨生子。一路上的廣告看版、百貨櫥窗、紅綠燈、海報、攤販、KTV…等,那些與他隔了一層玻璃的事物,他壓根兒沒仔細瞧過一眼,也未曾清楚看見過。稍後,在眼前高速公路他只看到車輛、號誌、安全島不斷重複、再重複…,他踩緊油門,倒也不是因歸心似箭,事實上,在他心中升起的一股以往城市煩躁與不耐煩。一直到下高速公路後,路邊五花八門的檳榔店,他才慢下車速喘口氣,好好的看西施幾眼,細心觀察她們身上比基尼和五顏六色的頭髮,心想回到台北後,一定得去個酒店,和那群「制服美少女」玩個party,樂一樂,犒賞自己一路上的辛苦。開著開著,發覺路越來越小,視野倒越來越廣闊了。
鄉下,綠油油的稻田、凹凸不平的小石子路、長著高草的水溝、幾隻白鷺鷥,還有那水泥屋鏽爛的屋頂,讓他感到輕鬆不少,自在了起來。拉開車門,他從菸盒裡敲出一根菸,那是根好菸,而此時,菸是他的好朋友。啪嚓一聲後,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。
沿著那狹窄小路,空曠的鄉下、新鮮的空氣、小草的氣味中,他注意到路上赤腳嬉戲的男孩、女孩們的笑容。他想起他國中畢業時憨憨的大頭照,想到鄰居、同學們的模樣,一張張臉孔都浮現在他腦海裡;那些往昔在鄉間小路上的奔跑、跳躍,那些隨口而出的三字經跟接著而來的一頓毒打,霹靂啪啦地一股腦兒全湧了上來。這幾十年到台北唸書、工作,和這些朋友幾乎也沒有再聯絡,連家人都是久久通一次電話,說的卻僅僅是要家人匯錢給他,自己生活費已經快用完的類似台詞。他認為這些過去的自己是可恥的、愚蠢的,不值得懷念;現在的「自己」才夠強壯,才能適應這個社會。而人生只不是一段該走的歲月,你有一張臉,一個身體,而你必須去餵養這個身體,遮蓋這個身體,一些時間之後,一切都會過去。這是他所謂的「真理」。所以,他將他的過去當作是自己最深處的秘密,同時,更是他的壓力。除了當兵時,一次與父母親面會時,他曾意外崩潰留下淚來外,他是說什麼也都不願意讓自己表現出軟弱的。
在異鄉的生活並不好過,離開家鄉時,他發誓要出人頭地。不願和家鄉隔壁里長伯兒子阿偉一樣,整天下田幫忙,活著像牛一般的生活。他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,會發達、會成功,他期待著這天的到來。可是,台北的天氣就是那麼溼熱,晝夜之間,都那麼的令人感到不舒服,一棟棟高樓讓他壓迫不堪,來往的車輛更讓他感到心驚膽跳,人群的擁擠像競賽一般,他們好像隨時都要把你踩在腳下。那一張一張虛偽的笑容和撲克牌的老K臉,都叫他感到可憎。他只得裝出冷靜、不在乎的神情,一張司空見慣的臉譜,甚至是一副「沒什麼」的表情,才可以讓他自己有安全感、受保護。當回到自己租的公寓,他卸下面具,走進那可悲狹小的房間,那個到處都可以感受到潮濕、灰塵的封閉空間裡去「適應」這個環境。幾年後,他「習慣」了!但也回不去了。
手上的菸快燒到濾嘴邊,他不再去看路旁的小朋友了,得去找找自己的「小朋友」-那八歲大的秉祥。轉念間,心想說不定秉祥是那群小朋友中的一個,他仔細的往裡頭瞧,想從其中找出和他最像的一個,可悲是居然他忘記自己童年的模樣了。一直以來,他不曾真正注意自己的臉孔究竟已轉變成什麼模樣,他只計較自己西裝、髮型、儀態、身形,但卻忘了那純真的眼神和真摯的笑容。有時候他會覺得「自己」和台北街頭的某個路人長得很像,甚至心中有點驕傲地感到竊喜。想著想著,一個不怕生的小男孩跑過來,一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他看,小男孩用閩南話開口問:「阿伯!你甘是這裡人?」
稚嫩的聲音驚動了他,治中身軀顫抖了一下,手上的菸也從食指和中指間滑落下來,發覺到眼前的小男孩-五分頭,白灰色衣服上沾有泥巴,穿著藍白拖鞋和一件黑色小短褲的孩子。可他只注意到小男孩的眼珠子,那澄澈的、天真的神情,他感到一絲溫暖和人情味,報以微笑地問:「阿弟仔,我以前待誌這啦,不過,蓋久哞回來,啊…你有熟識紅棗嬸嗎?」小男孩笑嘻嘻地說:「啊…你找她有啥代誌?」治中有點不好意思說:「我是紅棗嬸的兒子,我是來看伊!你甘可以帶我去找她?」小男孩拉住了治中的手,跟著其他小朋友轟隆隆地一起往紅棗嬸家裡走。走了大概五分鐘,治中感到難為情,身為一個公司行銷部經理的他,卻被一群小朋友拖著走,這會兒他倒是有點像一隻小狗,或其他寵物一樣,被主人肆意地拉來拉去,任人嬉戲。終於,他來到這個紅色屋瓦、灰色矮牆、空曠的前庭、糾結盤根的松樹,那相片簿裡澄黃色的場景,亮了起來,治中的眼眶卻也濕了起來,就在這個同時,手裡輕握那隻小手的主人-小男孩,大聲地叫:「阿嬤!阿嬤!你兒子回來啦!」
屋子裡沒有動靜,但治中心裡卻慌了,他沒想到他身旁的小男孩已經八歲了,他沒想到身旁的小孩是自己的小孩,更沒想到他這個父親是這麼理所當然得到這個「稱謂」-阿嬤的兒子。而這是他應得的。他感到身體內部在虛弱顫抖著,血在裡頭洶湧,手臂酸得像萬條鐵絲在牽動,回音在他腦中百轉千迴,他受不了這個稱謂,和自己。胃,也跟著抽痛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