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歡平日去淡水,就好像,我不愛假日去誠品。
人多,就容易寂寞,人一少,反而感覺安心。
我猜想,淡水與誠品,都沒辦法永遠滿足如我這種渴望在安靜裡怡然自得的人,都需要商機、都需要人潮、都需要營收、都需要人聲鼎沸才足以溫飽。
如果不曾在捷運通車之前住過淡水,我可能一輩子都以為淡水很擁擠,很吵鬧,只有烤小卷、酸梅湯與阿婆鐵蛋。
如果不是辭掉工作,我可能永遠都無法看見誠品書店安靜的模樣。可以像流浪漢一樣窩在地板上看書,耳朵聽著無伴奏大提琴,結帳不用排隊,店內的氧氣充足,不會呼吸困難。
不喜歡擁擠的地方,可是偏偏不擁擠的地方,都撐不了多久,很快就結束營業,就市況凋零,就人口外移,就人煙罕至,所以,很為難。
我在淡水唸書的時候,北淡線鐵路還沒拆,台北車站的第六月台,跟侯孝賢電影《戀戀風塵》的場景一模一樣。淡水山下沒有佐丹奴,沒有屈臣氏,沒有麥當勞,也沒有大眾唱片,渡船頭的魚丸店只有一家,阿婆鐵蛋也別無分號,炸蝦捲的攤子孤伶伶的靠在渡輪泊岸的地方,吃海鮮要去海風,吃合菜要去大順,拉肚子只能找第一醫院與公祥醫院,電影院倒是有三家,跑來跑去的老鼠比看電影的觀眾還要多。
當時的淡水很冷清,頂多一些非來上課不可的淡江學生在路上走動,假日都是泡馬子搞聯誼的男女學生相約騎協力車,一入了夜,街頭冷冷清清的,除了入冬應景下山吃當歸土虱之外,大多是躲在多雨潮濕的棉被裡,聽著窗外的麻將聲不絕於耳。
然而,那樣的淡水最美。走在老街上,有一種跟舊回憶邂逅的磁場錯亂,好像當年從加拿大來傳教的馬偕博士就走在你身後兩公尺的地方,小鎮的味道,跟淡水這樣的地名相符,恬淡而水,那時的鐵蛋,當真好吃,不像現在的鐵蛋,像輪胎一樣,K到頭還可能腦震盪。
捷運通車之後,想要看見淡水素淨的容顏,簡直是神話,尤其是假日,除了跟捷運帶來的人潮卡位之外,也要跟大型遊覽車的觀光客摩肩擦踵,他們忙著下車找廁所、囫圇吞棗似的吃魚丸湯、咬鐵蛋,還四處打聽,哪一家魚酥才是正牌。往渡船頭的小路成了夜市一般的風景,前胸貼後背,像一條人肉河流,只能小心的看著鞋尖,不要踩到別人,也不要被踩到。有人來去淡水一回,沒有機會抬頭看看觀音山仰躺的模樣,淡水的夕照說不定就淹沒在排隊等待往漁人碼頭的快艇行列裡。
即使找一個平日,都只能領略當年淡水小鎮風華的萬分之一,太多招牌、太多連鎖店、太多假日搜掠之後的垃圾殘骸,如果不是當年住過淡水小鎮,我一定不會知道她曾經如何的美麗。
同樣的淡水,同樣的誠品。
我本來就很少在假日去誠品,有一回不得不在週日的正午去找一些美術專業書籍,果真見識到,廿四小時營業的敦南誠品,其實是一處觀光景點。
很多遊客像逛超市一樣的,拿著書單沿著書櫃之間的小路找尋貨色。雜誌區的人潮跟上下班顛峰時間的捷運車廂一樣擁擠。挑一個稍有高度的階梯往下看,滿坑滿谷,除了書,就是人。
平日的誠品,像個有空調有配樂的圖書館,假日的誠品,比較像個量販店。縱使很多人都說,誠品的定價很硬,在誠品看了書然後上網去別家書店下單的人很多,但無庸置疑的,在誠品的書櫃裡找書,真的很像一場過癮的叢林探險。
我還是選擇非假日到誠品看書,台南長榮路的誠品,天母中山北路七段的誠品,或是躲在兄弟飯店後面的誠品,安安靜靜,稀稀鬆鬆,看書的人都出了神,走動的人都踮著腳,無論靜止或是移動,都像藝術品。
我喜歡平日去淡水,就好像,我不愛假日去誠品。
人多,就容易寂寞,人一少,反而感覺安心。
有一個朋友堅持在辦公室附近找一個東西好吃、價錢有點貴、安靜而人少的餐廳吃午飯,可是,類似這樣的餐廳,通常都維持不了多久,關了門之後,他就繼續在辦公室附近流浪,繼續找這種餐廳,符合標準的,人少、安靜。
那種感覺,就很像有一陣子,是冗長冬雨蕭瑟的季節裡難得的午後陽光,我搭乘捷運過了關渡之後,沐在波光粼粼的岸邊,就狂打起手機跟許多朋友炫耀,我在淡水、陽光很好、沒有人、好爽!
後來,這樣的手機炫耀,成了這一小撮朋友之間互相嗆聲的習慣,誰能在平日蹺班去一趟淡水,誰就取得領先。
我猜想,淡水與誠品,都沒辦法永遠滿足如我這種渴望在安靜裡怡然自得的人,都需要商機、都需要人潮、都需要營收、都需要人聲鼎沸才足以溫飽。
所以,平日淡水、非假日誠品,除此之外,我不能要求太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