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做錯事。
我殺了保羅。
「薰。」
我醒來已經是天黑,房間裡的燈沒開,肚子異常地餓。並且我聽到有人在喚我。
保羅?我看到保羅站在落地窗前面,笑得這麼純真。
「你醒來了。」
他用笑來答覆我。
「妳餓了?」
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。
「保羅,你醒來,真好。」
「怎麼不吃飯?」
「他們剛來過,可是我想睡,不想吃。」我伸出雙手,要一個擁抱的姿勢。「保羅,借我抱一下好不好?」
我看著保羅朝我走過來,落地窗外的星星這麼亮,在保羅背後凝出一個光暈的翦影。
保羅?
保羅的肩膀明明觸手可及,我卻摸不到他。
「妳愛我嗎?」保羅逕自微笑著,好像這情況理所當然。
保羅?微笑的保羅隨著光暈一起消失,同時落地窗外的星空整個黯了下來。
「保羅!保羅!」我用力地揮著雙手,試圖抓住空氣中他留下的丁點氣息。
我真的抓住了一雙手,好小,不是保羅。
我哭著醒來。
「小姐小姐,妳作噩夢了?」透著漾滿霧氣的眼,我看到朦朧的人影。
是隔壁床的歐巴桑。
我咬緊了牙關,點點頭。
「我女兒剛送來一些雞湯,我一個人吃不完,想說妳剛也沒吃,所以,想問妳如果不棄嫌,要不要多少吃一點?」
我楞在那裡。
「好啦。多少吃一點,我碗筷都幫妳款好了。」歐巴桑熱心地把雞湯遞給我。「少年人臉色這麼歹,哪ㄟ行?」
我點頭表示感謝,低頭吃將起來。
湯那麼甜,歐巴桑那麼熱心,我的心卻抽不出力氣來與她說話,只能讓她專心而滿足看著我吃她的愛心雞湯。
直到把雞湯喝完,我才抬起頭。
「好吃嗎?」她巴巴望著我,似乎很渴切我開口說答案。
我說好,並且給她一個我真幸福的微笑。
歐巴桑笑得很開心,順手接過已經被我喝得空掉的碗:「這樣才對嘛,女孩子就要常笑,才會美。這樣很好。」
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。妒忌像毒一樣滲透我的全身,我的臉因恨而扭曲,與美麗徹底絕緣。我想起我是個兇手,我的愛殺死了保羅。
就在夢裡,保羅問我妳愛我嗎,這是唯一的一次,只在夢裡。
而且是在保羅陷入昏迷之後。
那一句妳愛我嗎聽來像是指控,指控我曾經因為那一夜見不到他而詛咒他。
「不好不好。」我從床上爬起來想要接過歐巴桑手上的碗,自己拿到浴室去洗,可是我才走出一步就因為踩不穩腳步而跌倒,直接吻上地板。
好丟臉。好痛。我賴在地板上,感覺到手掌手肘膝蓋泛開的痛,我的淚因此飆出來。
發生車禍,撞擊地板時的那一刻,保羅是不是也感到痛?極巨大的痛聚集成恐懼和怨怪。
怪命運,怪我。
我惡毒的任性的嫉妒的詛咒。
就在我惡意地掛掉保羅電話,開始全心全意等待保羅之後的六小時又四分鐘,我開始整理累積在上一個夜裡的一切混亂。首先是抹香皂,然後沖澡,再來是洗衣服,並且完完整整地把我的浴室刷乾淨,包括浴缸,包括洗手槽,包括地板磁磚間隙,包括馬桶。
凡有我曾經混亂的痕跡,我都要加以消滅,一點都不留。
當然,也包括保羅。
我這麼一心一意地相信你,還把性命都賭上,用另一種方式暗暗地告訴你:我願意以我的無數個明天來換你的一次赴約,我愛你。可是你不來,你只肯在我面前騙我,但如果隔著一支手機,一個小時的車程,你就退縮了,連我拉下自尊以生命相脅並情願背負叛友的罪,你也不肯來見我一面。保羅你連濫好人都不配做。
我再也不要見到你。我的手放在刀片上,輕輕一滑便沁出了一痕腥紅。
很痛我知道可是我想記住這種痛,保羅你讓我這麼痛,有一天你也要領略今天你給我的。
透著玻璃窗,建築物的稜角將紅色太陽切割出弧形的線,柔和了我臉上詭譎的笑。第一次我在日出的時候清醒著,以異常仇怨的神情看向天空的方向,索求。
一個公道。
然這公道在這一刻顯得荒誕無稽,我把頭埋在歐巴桑溫暖的懷裡無地自容。
我的愛太自私,一點一點吞掉了保羅的好。
我害死了他。
「睡吧。」歐巴桑的嗓音圓潤而柔軟。
也許她有太多的愛需要排解,悲傷的我恰好是她的出口。否則她為什麼容許我只是一個陌生人,並且吝嗇地連微笑也不願給,卻也得到一碗熱雞湯和她溫柔的對待。
燈熄的時候,我的淚流下眼角,這一夜,我睡得特別舒緩,一直到天亮都沒有醒來。
我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光被拉上的窗簾隔成隱約的線條,空氣中瀰漫著讓人窒悶的溫熱,整個病房此時都在午睡。我覺得渴,翻過身想要找水喝,卻發現櫃子上的水壺倒擺著,擱在那裡生滿灰塵。
我只好一個人靜悄悄滑下床,一時之間卻找不到一雙拖鞋,我拿起水壺,暫時壓下午睡後的躁鬱,逕自赤腳走出病房。
哈啾。
空氣裡灰塵揚起,挑撥我過敏的鼻子。我低下頭,覺得這樣可以閃過灰塵。
下一個轉角,卻看見娜娜坐在中庭的陽光裡,眼裡盈盈放著仇怨的表情。
我怕。
想偷偷轉頭走開,娜娜看見我,喚我:「薰。」
娜娜。我走過去,抱住她小小的肩膀。這麼小的肩膀,前一天還被保羅呵疼地擁在懷裡,現在卻得獨自背負這些!我不忍再看娜娜的表情。
娜娜,我拿什麼臉面對妳?我毀了妳的幸福。我不想,可是我做了。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