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繁忙的馬路邊,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小廟。廟後有一條三公尺寬的臭水溝,兩側雜草叢生,碎石散亂錯落,譜成一地凌亂。水是鬱青色的,卻可見魚兒悠游──鯉魚、金魚、吳郭魚……烏龜攀上了兩岸,和亂石混在一起,難以辨別。
其中,媽祖顯靈的事蹟,眾多信徒口耳相傳,香火十分鼎盛,信徒絡驛不絕的景觀也引來了大批的觀光客。人潮很是熙熙攘攘,喃喃聲哆哆哆……震耳欲聾──瀰漫著多少人的祈禱和願望哪!捻香的手都高舉過頭,以免燃盡的香灰摔下來會燙著擦肩而過的人。殿堂內頂上的雕樑畫棟都叫香煙薰得發黑,褪去當初繽紛的彩色,媽祖的臉也上了黑炭,卻一點也不蕭條;小廟為了堅持傳統並沒有擴建翻修,但堂前闢出一大片廣場供進香團的遊覽車停放。
每逢特殊節慶以及假日,人潮洶湧時節,有一個中年男人總是突兀地瑟縮在角落,穿著內衣汗衫、灰黑色亮面西裝褲,踏著一雙塑膠夾腳拖鞋,有時也將拖鞋踢在兩邊,蜷著肩膀很是悠閒,偶爾替人讀讀籤,大部份的時間,都見他自閉地去啜手中那杯佛茶,見人就笑呵呵的。但那笑容並非發自內心,被貪婪籠罩著,不是開朗、而是禁錮;他長期將自己鎖在廟裡,生活、吃住都在廟裡,連心靈都給鎮在廟裡去了。
「林太太,妳擱來啊哦?我就知影,今年的媽祖生日,妳一定會來!」他癟著嘴貪婪地陪笑。「添財兄,你不知影哦……阮家最近諸事不順,囝仔攏破病,連我尪攏破病呀,是麥按怎卡好?所以來這兒請一支籤,請媽祖婆保庇喲!」「是啦!是啦!不過……這、你的表示……」「這是一定不會少的,這應當的!你在這兒做廟公,也是功德一件啊!」他抿著良心乾笑了兩聲,很自然的反應,甚至他不覺得這樣違背心意說話有什麼虧欠。
良心?塵封很久了……他逕自去想,這回,恐怕也有一千塊吧?更何況,今天是媽祖生日,信徒捐獻的香油錢可多了,偷走千把塊也不會被發現吧?阿好嬸那個戴菩薩面具的吸血蟲,老礙著人發財。「添財」這個名字怕是枉然囉!誰的名字不是給算命仙算成的?媽祖的乾兒子,還不是搞成今天孑然一身,幹!自己為自己盤算才是正經。
他暗自恥笑這些善男信女的迂,一面去撥弄心裡的如意算盤:拜、拜、拜!緊來拜喲!來拜我的五臟廟囉!哈哈!他心底愈是取笑,嘴也裂得痛快,看起來便更加「和藹」。想著、想著,林太太的籤也讀完了。林太太聽得入神,很虔誠相信的樣子。添財早練就了這身本領,嘴裡說著一套,心裡又去念另一回事,兩件事平行進行,從不相互干擾,一貫如此,旁人總渾然不覺。
「感謝,感謝……」林太太恍然大悟,心裡很有譜的樣子道謝。「妳知影按怎做就好,免給我謝多謝,應該給媽祖娘娘謝多謝。」林太太又是一陣感激的體面話,才離開椅子,向功德箱步去;另一面,添財貪婪地繃緊神經,拉長了脖子,那爬滿枯藤的蓬頭硬直直地從蜷曲的肩膀夾縫中探了出去,眼球也瞪出了血絲,嘴上開合像唸咒似的,差點沒淌出口水:藍的、藍的、藍的……林太太從皮包裡扯出了一張……紅色的……五百元的鈔票,添財又開始唸咒:兩張、兩張、兩張……林太太很仔細地將那張紅色鈔票扯平,又對折了兩次,才心安地投入功德箱,輕輕的,啪嚓一聲,躺入了功德箱。
添財氣急敗壞地跌坐在躺椅上,像鬥敗的獸,斟茶的動作愈來愈頻繁、愈來愈快,喝得跟酗酒似的,惡狠狠盯著林太太離去的背影,低聲地啐:「良心去給狗咬去了!出手這泥當酸,就別信這個!」添財的不如意不止於此,他很快地察覺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,再熟悉不過,一個他日日夜夜詛咒的人。
阿好嬸一襲半旗袍式的絲面套裝,包裝豐腴身材,頂一頭及耳大捲短髮,耳珠子是玉面金鑲的,雙手都掛上頂級的玉鐲子,容光煥發的飽滿臉龐盈滿笑容,福福泰泰的:「美珠,你嘛來拜拜哦?」「是啊!阿好你嘛知影,最近美國九一一恐怖代誌嘟好過去,我們全家想要去美國,不知是好是歹?我就來這兒擲筊,請示一下媽祖娘娘,擱要來求全家的平安符,保平安的。」美珠很小心地捻起一束清香,瞇著眼睛喃喃成條理,語畢便歛著臉色嚴肅地去取筊,擲之前還貼在額頭上誠心地鞠了三個躬,才擲,兩個月亮跌在地上,恰巧一正一反,反的那個因為弧形的面朝下,還不安靜地卻卻晃動,美珠喜出望外:「哎呀!真好!」隨後又磕了幾個響頭,開開心心地去求平安符了。美珠手裡捏了幾小包紅色粗布袋包裝的平安符,印了「永保安康」的黑墨字樣,她十分滿足地數過一遍:「一、二、三、四!沒錯,四個!」步履輕盈地往功德箱塞了一張藍色的一千元鈔票就步出媽祖廟。看在添財眼裡感到心痛,心裡咒罵:只要這吸血蟲一來,就沒戲唱了,你娘咧!
儘管添財是廟公,但是香油錢都全數交給阿好嬸操經濟大權,添財至多只能算作是領固定薪水的管理員兼清潔工罷了。阿好嬸是村裡有錢大戶的夫人,經常參與慈善事業,這座媽祖廟裡屬她最出錢出力,於是大家推舉她管理香油錢的使用,儘管人人覬覦這職務,阿好嬸確實也為人清高,所以人人都服氣她,添財也只是在心裡咒她,見了她仍是恭恭敬敬的:「阿好嬸,妳來啊!來來,飲茶、飲茶!」「哎!你客氣啦!我今日就是來拿功德金的,一部份要來辦獎學金,給學生方便讀書,一部分用來救濟在地家境歹的,最後一部份才用在廟裡面,所以來看麥廟內最近有欠錢嘸?」「幫忙救濟是第一重要的代誌,這很好啊!廟裡面哪有可能欠啥錢啦!」添財說「道德經」的工夫比任何人都溜,加上手勢一揮更顯得瀟灑超然。「菩薩心腸、阿彌陀佛……」阿好嬸十分稱許地和他寒喧了一陣就離開了。添財悵然若失,心裡卻還是不服輸地罵:幹!救濟窮人?按怎不來救濟我這個窮人?講啥米給學生讀書!我看她要給自己電頭毛、買水衫用的,就算講真正去幫助別人,你娘咧!攏她的功勞,我算啥?啥米攏不是!啥米攏不是!啥米攏嘸!好處攏給她去啊!你娘咧……
這天午休,添財被外頭孩子遊戲的叫囂聲鬧得不得好眠,輾轉好幾回,實在忍不住,隨意撈了一件卡其色短褲就踏著拖鞋衝出去。他的頭髮分岔枯黃,就像衣服起了毛雜亂礙眼,泛青黃的刻薄相,鑲了一對紅眼球,一口被菸酒荼毒的爛牙和兩葉乾癟紅唇一開一合:「猴死囝仔!猴死囝仔!吵到你爸睏未去!」衝進大廳,一群孩子躲在神桌底下,喊了一聲:「鬼來啊!」便一哄而散,混亂中添財擒住了一個小傢伙,向他咆哮:「幹!別來這兒變龜變怪!擱來一遍,我就巴呼你死!」恐嚇完狠狠地推了一把,小孩便沒命地逃了,跨過門檻,就不甘示弱地回過頭撂下一句狠話:「我知影你哦!你偷拿媽祖娘娘的錢,我們攏有看過,我要呷阿爸講,阿爸會呷阿好嬸講,你慘啊!」「幹!囝仔人別亂講話哦!好啊!你講啊!你講!我添財驚你一個死囝仔哦!」添財惱羞成怒追出去要打,孩子群很靈光地呼嘯逃逸:「嘿嘿!打未著!打未著咧!」追出了廣場,添財就不再去追了,給人看見不好。
添財嘴上說不怕,但是心裡著實是幾分恐懼,黯然地回去房裡,摔在床上,嘴巴卻還是不老實的要罵:「幹!什麼場面我嘸看過?我爸的外號叫做『王半村』!整個村落有一半的厝攏是我家的,我愛啥米有啥米!多少跟班跟著我?替我買酒、買菸、買檳榔,XO一罐一罐地栽,眉頭都不皺一下,菸攏吃ㄏㄨㄥ仔(峰)!『董仔!董仔!』按那給我叫,我稀罕這破廟的錢喲!你們是啥米角色?我擱看未起咧!」說到激動處就連同拖鞋一塊踩在床舖上,又是跺腳、又是向空氣揮拳,舞得花枝亂顫,高分貝地狂嘯起來,怕人都聽不見似的:「你們這裡的人攏起瘋啊!看這媽祖看呷一塊寶同款!這廟內的環境是我拚掃的!那個該死的雕像是我擦的!還有她穿的衫攏是我打理的,她是多厲害?這麼厲害自己不會做?媽祖根本是騙肖仔!我就是毀在媽祖的手頭!人講這裡的媽祖求發財多靈,幹!我簽樂透包牌包呷幾十萬,好幾遍了!沒一次中的!錢攏嘸去啊!厝也嘸啊!朋友攏嘸啊!晚上要在這裡拚掃,不能去KTV唱歌歡喜!白天要早起拚掃開大門,不能睡到飽;這時候正是吃大閘蟹的好時機,我也不能吃!我攏毀在媽祖的手頭啊!就是她害的!攏是她害的!」添財憶起過去,潦倒地滾下床去,跌在地上,索性不爬起來,人貼在牆角哭得淒涼。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