瀛苑副刊 2006/06/12

甲的狗

下著雨的街道總是泥濘。

一個男人手中提了一個精緻的大盒子,為了躲雨,轉進一間PUB裡。

男人的臉上因乾冷的空氣,而略為脫皮,一張算深色的臉,隱約可見白花花的臉皮,不連續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散著整張臉。一個人的臉的模樣,竟可以如此模糊了起來。

燈暗,音樂下得重。男人一個人走到了最裡邊的角落,隨意點了一杯酒。坐著,連菸也不抽地靜靜坐著,像是在等著什麼。也許是等一個人,也許是等雨停。

男人的手很大,帶著的黑皮手套似乎並不打算脫下來。粗黑的右手食指,沿著盒緣輕巧來回撫摸著。他的眼睛望著窗外的大雨,玻璃窗上一條條蜿蜒的雨痕映照在他的臉上、身上、手上、盒子上。

一個高挑的女人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,抹得火紅的唇模模糊糊地蠕動著。他們像坐在兩個世界裡的人,靠得如此近,卻找不到交集,即使是一個字。女子悻悻然地離開,男人始終在自己的情緒裡。

雨漸歇,男人提起精緻的盒子,離開這張仍放著一杯滿酒的桌子。

像一支孤單的影,在大街上走著。有些細碎的雨絲打落在他的身上,但是男人仍舊往前走著。

噹!落地門向兩邊開了。男人往裡頭走去,中途經過許多的走廊和門。

「余先生,來看你太太呀!」

「噯!」男人點點頭,隨即轉開眾多門中的其中一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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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是在大學的時候認識的,在軟網社,兩個人都是初學者,被分配在同一家,因為學校場地缺乏,而社團又無控制入社人數,所以造成因練習機會過少而大量流失社員,最後他們這一家,就只剩下他們兩個新社員。寒訓的時候,很自然的就是他們一組,天天在一塊練習。

也沒想過要跟對方談戀愛,但是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。大三的時候,一個社長、一個副社。畢業後,婚禮的場地就選在以前學校的網球場上,受到陌生的學弟妹們熱烈的歡迎。幾個以前的同學來參加婚禮,大家事先約定好,都帶著球拍前來,舉辦了一場小型的比賽,贏的男士就當場換起裝來,做起伴郎。

事後,他們總是非常甜蜜地回想起這一段,幾乎是一個禮拜便要回想起一次的,結婚2年多了,從未間斷過,每一次回憶,總是可以再翻新出一些之前沒說過的東西,哪怕是一些細微末節的東西,兩人也要考據甚久,甚至不惜打電話給親朋好友以玆求證。

他們一直想有個孩子,5個月前妻子停經,兩人欣喜若狂,到了醫院檢查,說是沒有懷孕徵兆,兩人又立刻轉往大醫院檢查,花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,結果是卵巢長瘤,起初判定為良性;在開完第一次刀後才發現,竟是卵巢癌。

「癌細胞進行得相當快,需要儘快動手術。」醫生如是對他說。

在第二次開刀的時候,又發現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其他的地方了。

「為什麼會這樣子呢?」妻子不只一次這樣問著自己。

他們現在已經不再回憶結婚當時的狀況了,妻子忙著對自己提出疑問,而他則是忙著籌錢。

「我已經不能替你生孩子了。」妻子這樣對他說。「這已經不再重要了。」他回答。他們甚至都快忘了,以前的生活重心就是準備一個新生命的到來,每個假日的購物,總會忍不住買一樣嬰兒用品,像是奶嘴、嬰兒服、嬰兒玩具… …等等,之前每個假日的夜晚,他們也總會精心設計浪漫的晚餐,為了培養情慾的氣氛。

然,這一些對於現在,像是嘲笑一般。每當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,那些一個個原本看起來溫暖的小東西,竟都變成了惡魔的微笑,隱隱地透出寒冷的微光。

為什麼要為這樣再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如此費心呢?男人也犯上了愛問自己問題的毛病。大概是那時的自己不知道吧!誰會如此預料妻子身體的未來竟是這樣呢?

那麼為什麼要對如此不可預知的未來急著掌控些什麼呢?男人的身體頹喪地陷在沙發裡,一張原本稱得上俊秀的臉龐,用一雙微微顫抖的雙掌捧著,口中喃喃著:「因為那時的我不知道。老天,原來我什麼也不知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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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旋開門便聽見妻子虛弱地呻吟。

男人將精緻的盒子放在床旁的小桌子上。妻子轉過頭來,哀求地看著他。男人搖搖頭。「醫生說服用超過標準的止痛劑,會加速妳身體的虛弱。」男人看了一眼手錶,還有一個多小時,他輕聲安撫地說:「再一點時間就可以了,先忍忍好嗎?」男人脫掉手套,大掌覆上妻子漸漸縮水的雙頰,這原本豐潤的雙頰如今也凹陷進去了。

「你的手好冰,外面在下雨嗎?」妻子顯得過大的眼,憐惜地看著他。

「飄一點雨而已。你看看,我買了一個東西給妳。」男人把盒子拿到她的面前。「這是你婚後第一次買禮物給我。」妻子嘴角微微上揚著。心想,她似乎從沒送過東西給他,因為他們總是忙著打點一個新生命的到來,曾經那是一個多麼真實的盼望,幾乎用想像她就可以感覺到一個新生命在她肚裡,甚至是懷裡的感覺,有時候她還可以感覺到孩子吸吮她深色乳頭的力道,那是屬於生命的強勁力呀!而今,這全都變成了一個虛無的幻想。

男人努力搓著自己的雙手,覺得似乎不再冰冷的時候,才小心地攙起妻子,好讓她可以親手打開盒子。她緩慢的動作與她的好奇成反比。她先從盒的兩邊向中間摸索。「很漂亮的緞帶。」她看著他說。

「是頂帽子!」她微微驚訝地說。

「嗯。」男人右手臂環抱著妻子。「店員跟我說這種款式叫做卡布琳。妳喜歡嗎?」「嗯,其實我以前就很想買一頂像這樣的帽子,平頂、波浪帽簷,旁邊綴有粉紅果實和茶色的葉子。」妻子笑得很滿足。

「妳喜歡就好,我想我們出去兜風的時候,妳就可以戴著它,醫生說妳不能吹風的,要我幫妳戴上嗎?」男人問。妻子點點頭,說:「我太任性了嗎?可是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去兜兜風,你知道的,我們沒有一起去兜過風。」「我知道。」「好看嗎?適合我嗎?」妻子有些焦急地問。「我去拿鏡子給妳。」男人說著站起身來。

「不要!請你不要。我只想聽你說。」妻子垂下眼,聲音越來越小。男人細細端詳起來,寬大的帽子幾乎快蓋住妻子的整顆頭,沒有血色的削瘦臉龐,細細地頂著美麗的帽子,男人看著妻子仍盼望著的眼,情不自禁地說:「很美。」

NO.648 | 更新時間: 2011/07/26 | 點閱: 1445 | 下載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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