瀛苑副刊 2002/01/07

「母子連肝」的滋味
文\林聖得(機械系校友)

這幾個月來,得知我肝臟開刀的親友,見了面總是難掩憐惜,並關心詢問:「恢復的情況好嗎?動這麼大手術,心裡害不害怕?一定很痛吧?」

面對來自各方的關懷和善意,除了備覺溫馨外,內心更充滿感恩,拜醫學進步之賜,讓我有幸和母親「同肝共享」,嚐到「母子連肝」的滋味。

承受人生這特殊的際遇,一路走來雖感煎熬,但看到母親終於掙脫死神的威脅,虛弱的身體日漸康復,那曾經歷的肉身疼痛,比起失去親人之慟,實在算不了什麼,一切的付出是值得的。

只要母親能活著,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恩德。

母親將自己當超人

永難忘懷千禧年歲末,世紀之交時刻,全球籠罩在迎接新世紀的歡樂氣氛中,我家卻在此刻陷入一片愁雲慘霧。

久患肝病的母親,尋遍醫生和嘗試各種中西療法,甚至求神拜佛,祈求菩薩開恩,但一切的努力皆無助於母親病況的好轉。眼睜睜看著她腹大如鼓,輾轉呻吟,一次又一次陷入肝昏迷,那顆硬化的肝臟已完全失去功能,生命如狂風中的微弱燭火,隨時等待熄滅。

主治醫師好心提醒,是病人預留遺囑的時刻了,這話聽在惶恐不安的家屬耳中,是雪上加霜的無情宣判,只覺眼前的世界一片昏黑,才四十七歲,為兒女家庭勞苦一生,無怨無悔的母親,就這樣走到人生終站嗎?

難道是造化弄人?在我即將大學畢業,自忖不久將可分擔家計,讓母親稍感安慰的時候,卻面臨「子欲養而親不待」的窘境?望著昏迷中的母親,緊握住她的雙手,只覺無比酸楚,思潮起伏。這一雙乾癟粗糙的手,從我懂事起,她就日夜不停的忙碌著,除了家務,為了貼補家用,母親上山下海,將自己當超人。不是到工地打工,抬模板,綁鋼條,就是赴海邊剝生蠔、撈蛤蠣,賣力打拚只為賺取微薄工資,呵護家人的溫飽和供四個兒女接受良好教育,無限操勞的結果,卻換來了難纏的肝病。

六、七年來,母親雖在病中,肝疾造成水腫和食慾不振,但面對尚未成長,無法自立的子女,她不畏病苦,依然挑起生活的擔子,勇敢和病魔纏鬥。從她身上,我看到「為母者強」的光輝,雖然她識字不多,因過度勞苦而佝僂瘦弱,但在我心目中,她從不訴苦喊累,是生活的勇者。

病況已到肝硬化末期,全身浮腫無力,生命危在旦夕, 但母親還努力的撐著,求生意志無比堅強,期盼善心人士捐肝,好進行肝臟移植。

親人不會永遠在一起

這種生死一線間的等待,對人的折磨是難以言喻的。國人罹患肝病居世界之冠,等待肝臟移植者眾,捐肝者寡,雖然母親和家人一心盼望早日完成移植手術,但望穿秋水,等不到有緣人。

這時才深刻體會「救人如救火」的名言,生命就在呼吸間,渺小脆弱。母親的病情已是危急存亡的時刻,醫生說活體移植是最後的一線生機。

誰能給母親寶貴的肝呢?聽到醫生的建議,心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,在兄弟姊妹中,由於我平日熱愛運動,經長期鍛練,維持最佳體能,讓我捐肝應是最合適人選。向醫生表達心願,他雖稱許,但指出光有意願不行,還需經過醫學上各項審慎評估。

雖然和母親不同血型,但經過繁複的評估程序,最後醫生給了緊張期待的家屬滿意的答案。我的體質完全符合捐肝的條件,聽到這個好消息,一時心頭如釋重負,母親有救了。

自小到大,從未開過刀的我,生平第一次的手術就要切下百分之六十的肝臟,若說全然無懼,那是違心。只是在人性軟弱的另一面,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持我勇敢向前,那就是:母親是無可取代的,肝切了,會再生長,如果母親走了,那就永遠的失去了。

我無法想像失去母親,自己如何承受那人間至痛?因為僅在二年前,最疼我的奶奶不幸病逝,從沒想到死亡的我,這時才發現親人是不會永遠在一起的。面對難捨非捨的死別,痛心失神好長一段時間,也多次暗自飲泣,但什麼也挽不回,留不住,人生無常,聚散難料。

有了這番體驗,對人生的看法驟然改觀,覺得家人能安然相聚,就是無上幸福,其他的一切,都可淡然視之。以切除體內最大的器官肝臟為例,雖屬大手術,皮肉要承受極大苦楚,但這種痛比起失去所愛的心痛,我想只是小巫見大巫。因肉體之痛是短暫的,而心痛則長長久久。

何況,身體髮膚受之父母,我的捐肝,僅是將母親給我的,又奉還一部份給她,身為人子,這是為所當為。開刀前夕,心中最盼的是母親能夠從此病癒,而對此我有絕大信心,因為活體肝臟移植在台灣目前雖停留在實驗階段,但主治大夫李伯皇已成功完成九個病例,我將是第十個,深信結果十全十美。

於是,公元二○○一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清晨,在家人悲欣交集和母親不捨的淚光中,我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安慰他們,滿懷信心被推進台大手術房。

我默禱,當我離開手術室,醒來再看這個世界時,家中不再愁雲慘霧。

更深刻體會人生

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,漸漸恢復模糊的意識,我已被推出手術室。朦朧中,只見晃動的人影,聚不成形,後來才知道那是焦急等待的家人。原預定八、九個小時的手術,結果開了十二小時。從天亮到天黑,家人如熱鍋上的螞蟻,緊張盯著手術室的白色大門,姊姊說她不斷的禱告,忘了吃喝,不覺飢餓,因為房內有她最愛的母親和弟弟,在和命運一爭長短。

其實手術進行得很順利,之所以延長時間,是我的肝臟比正常人又多了一條血管,醫生不得不多費一番功夫才完成手術。本來以為開刀有麻醉藥相挺,只要咬牙痛一陣就過去了,但身歷其境,才知想得太天真了。

真正的痛苦是在手術之後,隨著麻醉藥消退,傷口疼痛的感覺不斷加劇,似排山倒海而來的巨獸,猙獰要將我吞沒。痛到極點,覺得分秒難挨,呼天不應,整個人片片被撕裂著,「痛不欲生」對我不是形容詞,而是真實的感受。

原來人生有些痛苦,別人是無法取代分擔的,病痛就是其中之一。不管親人多麼愛你,那痛還是要自己品嘗,忍受著難言的痛楚,我不斷給自己打氣,勇敢一點,疼痛不會永遠停留身上,它會過去的,好好忍耐,過了這一關,就撥雲見日了。

經如此思考之後,我不再和痛苦對抗,該來的就接受吧。想要「否極泰來」,怎能不先吃苦中苦?肉體的劇痛折磨雖令人寒悚,但另一方面也助我更深刻體會人生。

我用樂觀的想法,熬過那苦不堪言的日子,事後回顧,覺得苦不白吃。因經歷過這刻骨銘心的痛,讓我對人世間的疾苦,感同身受之餘,內心多一份同情和悲憫。

以勇氣和毅力度難關

比起母親所承受的,我的痛苦其實不算什麼。因為新肝移植到她身上,才是另一考驗的開始,她還要再打一場抗排斥的硬仗,身心折磨不是常人所能想像。一路走來,需要無比的勇氣和毅力,才能度過重重難關。

我永遠忘不了,經過十四小時手術,換上新肝的母親,和我首次見面的情景。

在恍如隔世中,那張削瘦的面孔因浮腫變形,而成了陌生的大餅臉,一眼瞥見我,嚇了一大跳,強忍驚懼辛酸,只聽見母親哽咽低語「阿得,辛苦你了!」聲音雖然微弱,但聽在耳裡,卻深印腦海,母親將滿心的不忍,千言萬語濃縮成一句話。在這一場和惡疾的戰鬥中,我們是母子,也是戰友,自今而後,生命將更緊密相依。

因為這場病,使我多年來不得不以醫院為家,日子雖然過得辛苦,精神壓力也沈重,但比起有些不幸的肝病患者,自覺還是蒙受上天眷顧。因為和母親同房的病患,有人住院幾天就撒手塵寰,遺下哀慟逾恆的親屬,讓人見之鼻酸。生命的無常、脆弱和悲苦,在醫院裡隨處可見,置身其中,看多了悲歡離合,聚散匆匆,深覺人生有太多的不幸和變數。活在世上,有幸和親人廝守,就是很大的福份,應好好感恩,知福惜緣。

母親換肝之後,復原的路上並非一帆風順,好不容易身上浮腫消退,又患黃疸病,望著她染黃的眼白和皮膚,內心雖感焦慮,但我樂觀以待。或許是母親的病業未消,所以要再受一些苦,或許是自古好事多磨,世事難盡如人意,不管如何,既然事情發生了,就勇敢面對。何況最艱難的階段已度過,剩下的小災小難,就當成人生試場的小考,我會陪伴母親通過考試,交出漂亮的成績單。

瞥見明月破雲而出

如今,再回頭看這新世紀的第一年,外面的世界天災人禍不斷,而在我的生命史上,這也是別具意義的一年。

春天,醫生在我的上腹劃下三刀,進行切肝手術,如今傷口已癒,三道疤痕形成像賓士車的標誌留在肚腹。望著這永不磨滅的印記,我想起母親垂死掙扎的日子,以及那切下的肝正在她體內再造生機,覺得生命無比奧妙,怎能不加珍惜和敬畏?

初夏,我開完刀後重返淡大校園,在師長關懷和同學熱心協助下,加緊溫習耽誤的課業,順利取得大學文憑。

秋季,在失業率高攀,人浮於事的今日,我沒有畢業即失業,幸運的找到一份臨時的工作,可以貼補家計和給母親買補品。

生命的列車就這麼向前開著,上天雖給我一些磨難,但其實還是厚待於我。最近經醫生追蹤檢查,我腹內被切的肝臟復原情況良好,正迅速在成長中,大約已增生了百分之九十,百分百康復是沒有問題的。這期間造成我生活上唯一的不便,是我不能再像以前從事激烈的運動,從小熱愛打球的我,有時不免懷念球場奔馳的日子。

不過,我並不覺得失落,人生總是得失參半,對我而言,生命是「得」比「失」多。我得之父母的照顧,師長的教誨,這塊土地的孕育,我更得之上蒼的祝福與保佑。

今年中秋,我陪伴母親在病房度過,我們分享月餅與節日的喜悅,也抬頭尋找窗外的月影,瞥見明月破雲而出。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,那一刻,一股溫熱傳遞到我的掌心,忽然很想頌讚那生命之歌,覺得──活著,真好。

幸福是什麼?不就是這樣和母親倚窗賞月嗎?

不久,冬天即將到來,我希望那是母親出院的季節!

NO.491 | 更新時間: 2010/09/27 | 點閱: 1351 | 下載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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