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前從前,當走下五虎崗,我假設自己必將離開很久不再回來;即使扮成觀光客來小鎮逛逛,也篤定不要上山瞧瞧,總覺與其上山探察什麼,不如入夢敘舊。
並非毫無懷念之情,而是明白離開當刻,昨日種種便成歷史,可以緬懷、借鑑,無從追回、再現;不看,不代表不想,反是怕看了,在本已無盡的鄉愁上添油加醋,讓清淡的思念走了味,嚐起來反倒覺得膩。
然上述終究只是一份無聊揣想,之於行為則萬難落實──昔日樓友畢業,總無法搬出上述理由拒不上山祝賀;舊友一日遊淡水,也說要瞧瞧我念的學校;報考研究所,更是不能不上山赴考……;隨著去夏重回五虎崗,這假設更是未曾成立便告壽終正寢,以致想像中所謂的「從前從前」,不過就是兩年前,與最初預填「十幾二十年前」的誇大答案相除,只得零點幾的小數。
這不再回來的想法,如今反成一樁諷刺;確是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
久違的開學首日,和新同學坐在校園麥當勞裡,食物的香味聞來熟悉,嚼在嘴裡卻五味雜陳。突然間我看見自己坐在隔壁桌,穿著深藍底碎花削肩上衣與黑色牛仔褲,等著畢業製作同組同學前來討論;看見曾為好友如今卻成陌路的誰和誰,從外頭並肩走過;還看見某個仲夏夜晚,心煩意亂地喝著梅子桔茶、在化學館外徘徊、吹了幾小時涼風以致感冒的落寞的我;看見一下午行經文館前、正欲往指南車站旁的郵筒走去,恰恰遇著此堂課因事遲到的老師匆匆趕往化館的教室,只好玩笑著解釋自己從教室裡跑出來寄信,是他遲到太久所致;以及……,以及……。
於是回憶纏我整個新學期,致使腦神經衰弱;舉目所及似假還真,無不覆著尚未褪色的記憶舊影;以為已忘的人事,在腦中紛亂重演,閉上眼也還清楚看見,一部濃縮剪接的精華版默片。
而作為默片場景的這座五虎崗,我來過也離去過,來去之間,實無自性,只是隨波逐流;潮來、我來,潮去、我亦去。
歸來的第二學期,走在每條太過熟悉的路上,不必再刻意細數種種的變與不變;跟每個舊日的我微笑、對視、擦肩,卻不想再耽溺於某些陳年情緒裡;因外在有形的景物之別,我一目了然,但內在無形的自我之別,其實才是真正有待思索的課題。
所以,謝絕過去的我再在耳畔竊竊私語些陳腔濫調,我得暫時遠離昔日流連的處所,另覓新角落如覺軒坐坐;想想前度舊人今又來,究竟該換一副怎樣新面貌……。
當五虎崗在變,我,如何故步自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