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紅的熱是怎麼也融化不了地下一層的冰。
時間下午3點27分，一個人漫步在台北市街頭，很熱，我知道，腳上一雙900元的廉價膠底皮鞋，不自主的和路上剛鋪好的柏油親熱起來，唏哩呼嚕攪和在一塊，粘稠稠的甩不開，我不停地將鞋子往人行磚上來回磨蹭著，想擺脫這些噁心的黑色渣渣。
冷峻的老教授一言不發的看著手忙腳亂的我，今天是人體解剖學最後一次實習測驗，昨晚Pub內高分貝的電子混音搖頭舞曲，仍然在腦中迴盪著，濃郁的香水味灌入我的鼻腔內，不論是5th Avenue E'Arden第五大道、Remember Me 毋忘我香水還是CD毒藥香水，每種品牌我都珍愛，各大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內所販售的每一瓶香水，我都可以如數家珍般說出每一家的差異性，比女人還懂，人家問我為什麼，我總是陰沉著臉說：『香水，抗屍臭。』
沉淪的氣息隨著我的舞動墮落著，在一閃一滅霓虹的掩護下，我偷偷將快樂塞入嘴內，搖啊搖……顫抖的雙手不論怎麼努力，就是拿不穩那把鋒利的手術刀；我捅，我將所有的怨氣都出在眼前那塊腐肉上，原本就堆積著肥厚脂肪的小腹，頓時多了幾個血色窟窿，喔！令人作嘔的屍臭，在福馬林烘托下揮發出來，香水，我的香水呢？
再給我一杯螺絲起子；不知道這是今晚第幾杯了，我就是要喝，手依然顫抖著；老教授臉上的刻痕如同大腦皮質層上的皺摺般交貫縱橫，微彎的身軀，看起來不比蹲在天橋上那猥瑣抽著黃長壽的糟老頭好上多少，尤其是那雙手，反反覆覆不知道伸進多少死人的臭皮囊內翻攪，一堆有的沒的大腸小腸直腸全被他拉出來獻寶；想當初自己好歹也是第一志願考上T大的醫學系，老爸也風風光光的擺上好幾桌酒席宴請鄉親父老，街坊鄰居看到我，哪個不豎起大拇指說讚，那像現在……Waiter，請再給我一杯螺絲起子，謝謝。
醉了，我真的是有點醉了，系上助教昨天還好心的提醒我下午2點別忘了要來補考人體解剖學；現在幾點了？Pub店內看場子的小弟叫醒了我的軀殼，而我的靈魂自顧自地問著手腕上那只當初老爸買來送我的Rolex錶，從嘴裡輕蔑的吐出：哼，3點27分，不知道這句話是無視於時間的存在，還是對老教授的不在乎；踏著顢頇的步伐，搖搖晃晃走進了解剖室，刺鼻的福馬林又再次灌入我的體內。
我到底喝了多少杯，這個數目正如被我玩過和玩過我的女人一樣，始終是個未知數；說什麼好好唸書，將來畢了業我們才能在一起，結果呢？拼死拼活考上了T大，回到學校辦公室見妳，臨桌的生物老師卻說妳已經轉到南部某所高中教書，沒留下半點音訊，妳就這樣子走了，我呢？常常一個人獨自坐在荷花池畔的長椅上，幻想著有一天妳會經過，就如同我們第一次相遇般，妳輕輕的坐在我身旁聊著對未來的憧憬與抱負，直到有一天，當我明白夢想變成妄想的可悲後才離去。
老教授始終一語不發的坐在教授席上，冷冷的望著窗外，我懷疑老教授是否曾經移動過身子，印象中似乎從我進入T大的第一天，就看見老教授維持這樣的姿勢直到現在，「老妖怪的沉思」，是系上學長姐們傳給學弟妹的笑謔，卻是我的夢靨；我在擔心些什麼呢？他就只有我這天下第一號門生。
我猜要不是昨天看場子的小弟賣給我的藥丸成分不純，就是我真的喝太多了，頭真的好痛，腦子開始混亂起來，思緒一下躍到某年的暑假；醫學系的課程是這樣的，大一大二都是一些基礎的通識課程，到了大三開始有實習課，所謂的實習就是真的一具具死屍躺在解剖台上，讓你切切割割，看看臭皮囊內到底包的是什麼餡，××大學還文謅謅的取個「大體老師」這個名字，臭皮囊就是臭皮囊囉，還叫老師勒，難不成你切錯部位它還會起來告訴你說：「孩子，你割錯地方了，那是我的膀胱不是胃，快給我裝回去。」當然這種話是要像我這種快要畢業的老鳥才說得出口的，那時候菜鳥看到死屍怕都怕得要死，更別談去切割它了，有一晚，老鳥就提議帶著學妹到冰庫探險，大家說好了一人帶一個，趁著學校警衛換班之際，摸進了停屍間，就在躡手躡腳偷偷穿過解剖室準備進入冷凍櫃時，忽然……
老教授急促的咳嗽聲，從我進到解剖室起就沒有停過，很煩，再加上今天的屍體似乎退冰不完全，實在很難下刀，費了好大的勁，才將胸膛扒開，漫不經心的隨意翻動一下胸腔內的臟器，手依然在抖，頭依然在痛。
當初和我一起選法醫組的，4個人有3個跑掉，剩下那個沒走的傻蛋就是我，系主任語重心長的說社會需要我，不肯讓我走，教授們也紛紛向我保證將來絕對不會怕失業，老爸聽到我決定留下時，鐵青著臉，我當然知道他老人家一定很期盼我能當上×大的住院醫師，而不是驗屍官，可是，我真的不知道；畢業前夕我過著一段頹廢的日子，整天流連在Pub中，或許是種解脫，脫離什麼呢？老教授，是吧！離開學校後的日子，雖然不用面對老教授的叨叨絮絮，卻有無止境的沉默狂潮包圍著我。
熟練的將解剖床固定在適當的高度上，打開水龍頭，淅瀝嘩啦的水聲彷彿能帶走寂寞般恣意的流竄，壓下錄音機，一樣的語調帶點冷漠，被機器紀錄著：
『女性，20歲上下，初步觀察身體外部並無任何外傷。』
解剖室助理的手上，不斷長出奇妙的泡泡出來，一顆又一顆，人家說這是屍毒，奇癢無比很難根治，我不知道，至少到目前為止除了手上經年累月接觸福馬林不散的臭味外，沒有什麼異樣，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買香水，一瓶又一瓶的堆放在小小的解剖室內。
我要動刀囉，別怕，我會輕輕的，不會痛喔！其實解剖屍體就和醫生開刀沒兩樣，只不過是躺在台上的那位不需要氧氣罩，不用上麻藥罷了，很安靜，我的聲音不斷自咽喉發出，為什麼？它又聽不到，輕輕將手術刀從喉嚨部位插入，一刀劃至腹部，好年輕的軀體，從剛才到現在似乎沒注意到，躺在我面前的，是個正逢花樣年華的少女，可惜，我的刀劃得太早，沒有多餘的時間欣賞屬於它們世界裡的美麗，破碎的洋娃娃，遭人遺棄的洋娃娃；我拿出針線，仔仔細細的縫著，手一樣在抖。
妳有男朋友嗎？妳會不會冷呢？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，喜歡和屍體對話，解剖完後，將器具略為收拾，我就坐在椅子上，顧自和它聊起天來，說真的我不是很在意它會不會回答我，就如同我坐在妳的冰櫃前般，兀自握著妳的手，說著過去這些年來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，呢呢喃喃說了好久，我傻傻的以為妳只是不小心睡著了，妳單薄的身體，顯得我好寂寞，好孤寂；我不知道這些年來，為的是什麼？醫班同期的同學們紛紛出來開診所，開雙B跑車，自己呢？守著這間小小的解剖室不走，妳總是說要我將來做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，不能騙我喔！來，打勾勾；甫自師院畢業的妳，甜甜的笑容築起了我的夢幻，我做到了，因為妳，我無怨無悔的走上法醫這條路；而妳呢？妳有疼愛妳的丈夫和剛滿月的寶寶，還有個優秀的T大高徒，我呢？始終在哈姆雷特的矛盾中徘徊，To Be or Not To Be，多少個夜裡，我不斷追問著自己；在妳丈夫和孩子之間，我還能分到多少愛？
「啐，你連刀都拿不穩了，怎摩做外科手術，乾脆去切死屍好了。」
老教授如鬼魅般的身影，還有同學間的嘲笑，漫天襲來，那個切死屍的，這句話糾纏著我揮都揮不去，慢慢的在我腦內扎起根來，那一天Pub狂歡藥性退了後，我變得好沮喪，好想死。
我知道將氰化鉀與某種成份的化合物混合後，會變成無臭無味的致命毒藥，連經驗老到的驗屍官也查不出來；混蛋教授敢叫我去切死屍，哼，就死給妳看，要你想破頭也找不出我的死因，當下狠下心來，從宿舍床下掏出前陣子到學校毒物實驗室偷出的氰化鉀，點起酒精燈調配起藥劑，好苦澀的味道，正如同我苦澀的年輕生命般，摻進我最愛喝的柳橙汁內，搖一搖神秘的放進冰箱，打算等藥劑完全溶解後再來喝，我坐在床邊，等，等什麼呢？等著結束一個看似風光卻了無生趣的生命，外科醫生不能開刀，算那門子的醫生阿？
「你是個跛腳貨，不配當醫生，注定切一輩子屍體。」
老教授張牙五爪的面孔，令人生懼，切屍體，切屍體，切屍體，切屍體
切……………屍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體
啊，不要，我驚醒。看到妳躺在身旁，我開始混亂了，妳丈夫不是剛回國，妳怎麼？人家北上參加教師研討會，就順便過來看看你；我的頭依舊在痛，突然間發現冰箱內的柳橙汁只剩下空罐，我的手抖得更厲害。
死亡是人的必經過程，時間只是早晚的問題。
幾天後，××中學女教師離奇暴斃的斗大鮮紅標題，在校園內流竄，新聞台24小時無休止的轟炸，似乎對躲藏在地下一樓解剖室中的我沒有多大影響，我開始安安分分的守在解剖室中切屍體，切屍體，切屍體……
沒多久警方將妳送到我的解剖室內，我盡責的將妳全身上下仔細檢查了一遍，雖然，早在半年前妳丈夫出國時，妳我早已互相用肌膚檢視過彼此，但這次不一樣，妳丈夫焦急的在解剖室外踱步，記者擠爆了小小的會客室，好幾部SNG車蓄勢待發的準備將我的檢驗報告傳達給全國觀眾，我清清喉嚨，宣讀我手中那份有點虛心的檢驗文件，死因不明。
妳的父母懷疑妳被丈夫謀殺，堅持在找出死因前，絕不下葬，而妳至今仍靜靜的躺在編號F101的冷凍櫃內，幾十年過去了，妳早已被社會遺忘，妳的父母已經好幾年沒來看妳，我想可能已經過世了，妳丈夫呢？我不知道，我想我是唯一還注意到妳存在的人，到現在，我的生活始終踏不出解剖室半步，每天晚上，支開助理後，悄悄鎖上門，輕輕將妳推出，開始我日復一日的懺悔告誡，我相信妳聽得到，真的，妳一定聽得到。
老教授的照片高高掛在講台上方。
很討厭上課，更討厭台下這些學生在背後竊竊私語的叫我老妖怪，我只想早點上完課，回到解剖室內關起門來，因為我知道妳一直站在教室窗外看著我，沉邃幽遠的瞳孔內散發出妳的寂寞與無奈，讓我經常失神的與妳四目相望，有時忘了學生的存在，同時也忘了時間的存在。
「嘿，你們看，老妖怪又在沉思了。」
年輕的生命開始窸窸窣窣，正如當年的我。
